策马素衣独醉,谁与我共饮一杯
cn狼姬

【忍迹周】[8:00PM]各取所需

餐桌上,高嘴水晶瓶中插放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迹部带着女伴来时,和他半个月后即将步入婚礼殿堂的未婚夫已经默契地偕同男伴坐在预定好的位子上。

对方一只手搭在男伴腰后,另一只手礼貌地伸过来。声音低沉,和他墨蓝色的头发相得益彰,竟然还是关西腔:“你好,迹部君。”

迹部把手放上去,客套而敷衍地虚虚碰了一下,对方手上覆盖着一层常年握手术刀导致的均匀薄茧。皮肤温度微凉,和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不好接触。

迹部在他含笑的眼下坐下:“忍足侑士。”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过去二十多年,无数次上流社会的觥筹交错都可窥见彼此身影。他们不止一次地举着香槟彼此笑容虚伪的问好,实则心知肚明自己在对方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串长长的合同代号。

冰帝的王和天才,六年同校却不同班的太阳和月亮。

“迹部少爷,忍足少爷。”餐厅经理时机捏得极好,几乎在气氛冷下来的第一秒适宜的接上话,气氛不至于太尴尬。“感谢两位的光临,请问要吃些什么?”

“你来看吧。”忍足把经理递过来的菜单转手交给男伴。

男伴对这种场合无从适应,过分好看的脸上扬起局促的红色——一整本法文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他拉了两下忍足的衣袖,于是忍足转过头,愧疚地摸了摸他的头,视若无睹迹部略带鄙夷的目光:“抱歉是我疏忽了。”

过于缱绻温和的腔调引起迹部的生理性不适,但是家教使他只是片刻皱眉,随即也把菜单递给女伴,态度之傲慢简直和对面的忍足形成鲜明对比:“你自己看。本大爷的按老规矩来。”

后半句自然是和经理说的。

“白汁烩小牛肉,配酒要波尔多干红,甜点请上克拉芙堤。”忍足接过菜单粗略翻过几下,一口法文地道流利,就算用鸡蛋里挑骨头的眼光去看依旧无可指摘。“另外一份要土豆泥焗牛绞肉,他不能喝酒,配酒换成苹果醋,甜品要焦糖蛋奶冻。”

迹部将一切收入眼底,不带任何个人色彩来看,忍足侑士果然是个再完美不过的情人。可是一想到这个人即将介入自己的生活,客观评价在情理之中变成了一种不可能。

酒足饭饱,两人的话题步入正轨。

“我今天约迹部君出来的目的,想来和你一样。”忍足笑了笑,半搂着男伴倒在靠背上。

迹部端起眼前的红酒轻轻晃了几下,一饮而尽,抬眼看忍足。迹部点点头:“既然如此,希望我们接下来合作愉快。”

他身上有十成十的傲气,因为对家里包办婚姻的不满却又无可奈何,便连带着对于忍足也恨屋及乌地带上厌恶的滤镜。忍足将高脚杯微微向迹部敬去:“各取所需。”

没有过多寒暄,迹部在和忍足达成共识后起身就走,朝女伴不耐烦道:“铃木,走了。”

“诶——好啦你等一下嘛!”铃木连忙往门口走,企图抓紧跟上迹部渐渐变小的背影,还不忘礼仪极好地和忍足道别:“忍足君,我们先走了。这顿记在景吾账上就好,他是这里的高级vip。”

忍足从西装内口袋拿出黑卡递给恭候多时的经理。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锋芒暗藏。嗓音沉缓,每一个字都意味深长:“铃木小姐,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这话俗气得如今把妹都嫌老套,但是从忍足嘴里说出来又再一次附上新颖的暧昧。她转了一圈眼珠,笑道:“前女友?”

“没有缘分的白月光。”忍足摇头,抽离环绕男伴腰上的手,把经理结完账的卡收回口袋,提醒道:“下次再扮演迹部君的女友,记得不要躲他太远。”

在铃木看来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至少不像圈子里传的那样仅仅是花名在外。

 

于是她一坐上迹部的车,还在绑安全带的功夫便把刚刚的事说了出来。

迹部发动车子的同时冷哼一声,极为不屑:“关西地区60%的医院忍足家都有股份。忍足家孩子多,他居然只在东大附院做个小小的肠胃科医生,真要只是个花花公子,老头子怎么可能执意要本大爷和他结婚。”

被家里保护太好的铃木没有反应过来,同时迹部一脚油门下去,车“唰”地飞入车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他那个男朋友特别体贴。”

兰博基尼渐渐平稳,铃木死死拉住车窗上方的扶手,腹诽今天你俩不就见个面,就能这么剑拔弩张,后面长期住在一起不得打起来,却还是心有余悸地点头。

路灯在迹部脸上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他顿了一下,露出果不其然的笑:“浮于表面的温柔也就骗骗你们小女生。本大爷问你,要是他真的对他男朋友不错,会不知道对方法文烂到连菜单都看不懂?”

铃木觉得迹部有道理,但是忍足极佳的皮相着实给她留下超高的印象分,她又不甘道:“他还说我像他的白月光呢!”

迹部在超车间隙投过来“本大爷就说吧”的目光。

 

忍足没想到自己和铃木的第二次见面不是在婚礼现场而是在医院。

铃木的胃不太好,早晨起来持续隐隐作痛,于是下午来检查开药,没想到遇到忍足。

“忍足医生,好巧。”铃木兴奋到连胃疼都忘了。

就诊室里的忍足身穿白大褂还戴口罩,工作时的男人会给人一种严谨踏实的印象,而颜值卓著的忍足便在此基础上再加一条“禁欲帅哥”的标签。

忍足没有多余的表情,公事公办略一点头算问好:“铃木小姐。”

医生问过铃木的症状,旁听的忍足眉头轻轻蹙起,颇为担心地建议:“你下午时间充裕的话,我比较建议打个点滴。”

铃木点头:“我下午都有时间,就是不太知道打点滴的流程。”她尴尬地摆弄了一下裙摆,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不太清楚一般医院怎么看病,刚刚挂号和找诊室就耗费了不少时间。”

忍足对她的情况十分了解。

像铃木这样的家庭,家里都有家庭医生随时待命,这应该是她第一次来医院。忍足接过主治医生手写的病历单,并没有给铃木:“你今天一个人来的?”

“我家医生正好出差不在国内,我的司机也被他带走了。”铃木无所谓地耸肩。“所以就剩下我一个人过来。”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正好到了换班的功夫,他出于本能地提议道:“这样吧,我马上就下班。不介意的话,等我换个衣服陪你去。”

“啊——”铃木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拒绝。“这怎么好意思,你们医生不是都很忙吗,我还占用你的私人时间。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自己来就好了。”

“你也说了,我作为医生,患者的需求才是第一位。”忍足将身上的白大褂和脖子上的名牌脱下放进角落的柜子里,拿出黑色大衣换上。在铃木的肩上安抚性拍了两下,脱下医生外套的忍足又回到了风流公子的状态。一声笑就使铃木从头发丝麻到脚后跟,骨头缝都痒,只听忍足的关西腔飘进耳朵:“更何况你长得那么像我的白月光。”

她突然领悟为什么身边这么多姐妹前仆后继地挣当忍足的下一任,并且一个接一个固执地迷信自己会是浪子回头的奇迹——忍足的最后一任,甚至成为前任后也不说忍足一句坏话。

她和忍足并肩穿过两三个科室,路上数不清的小护士用仇视的目光看她,还有一部分窃窃私语,几个大胆的还凑上来问他们的关系。忍足一律笑眯眯的用“朋友”两字搪塞。

打点滴的护士帮她加了塞,于是连排队都没有,他们从那边过来到缴费再挂上点滴一共用了20分钟不到的时间。冰凉的液体从胶管滴进血管,铃木微微打了个哈欠,用另一只空余的手在胳膊上摩挲几下——她穿得不多,一旦坐下来还输液的话,有些冷。

“忍足君你不走吗?”铃木看忍足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讶异地问道。

忍足摇头:“约会取消,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起身调慢了输液管滴落的速度,又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温暖的气息迎面包裹住她,衣服上有香水的味道,木质调,淡淡的很好闻,就是不像忍足的风格。

铃木在大衣里蹭了两下,眨眼问道:“忍足君对所有人都这么体贴?”

忍足摇晃手指指正:“只对美人体贴。”

“说起来我们小时候见过面。”铃木失去困意,把衣服紧了紧。“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

忍足掀眼皮看她,来了兴趣:“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源家的赏樱晚会上。”铃木看他思索未果的模样,又说。“我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裙子,你不记得正常,我那时候7岁,131厘米,80斤。没人愿意和我玩,我也不敢和生人接触。”她一脸云淡风轻,仿若往事如烟。“肥妞不配谈人权,不过还好我后来一年就瘦了。”

二十年前的赏樱晚会忍足自然有印象,他只是没想到铃木也在场。铃木这么一说,仿佛让忍足抓住一线生机,目光灼灼问道:“你还记得那天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有几个穿了红裙子吗?”

铃木没想到忍足反应如此强烈,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说:“红裙子?拜托大哥,源家的宴会,除了源静子谁敢穿红的。”她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似乎发现辛秘:“怎么,你有情况?”

忍足目光依旧:“白月光。”

“红裙子?”铃木突然笑了出来,动静太大,引得周围闭目养神的病人纷纷看过来。她悻悻然地吐舌头,压低声音翻了个白眼。“要不然你的初恋是源静子,要不然你在做梦。还有我要纠正你,红裙子不能叫白月光,应该是朱砂痣。”

当然不可能是源静子,忍足的印象很深,一切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忍足没说话,铃木喟叹道:“我劝你还是别找了,找到又能怎么样,你下个星期就要和景吾结婚。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忍足当然知道找到也不能怎么样,诚如铃木所说,不管他和迹部双方情愿与否,都即将和彼此捆绑余生。只是多年的寻求,他早就分不清要找的是这个人,还是心底的执念。不管是米饭粒还是白月光,或许要的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下换铃木目光灼灼,她很好奇能让风流浪子念念不忘二十年的人是何方神圣。想了想,又加一句保证。“我肯定不和别人说。”

赏樱晚会他是在源静子登台进行钢琴表演的时候逃去花园的。

身后是飘扬的琴声,身前是大片深深浅浅的樱花。樱花林深处,忍足仅此一次地见到了那个女孩。

云层笼罩,月色黯淡。樱花吹落成雨,洒在他们的脸上、肩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红裙,灯光映衬下,女孩的肤色白得晃眼,眼角湿润,倔强却随着绯红的眼尾铺洒进满地的花瓣里。

“你怕不是看见了妖精,樱花妖听说过吗。”铃木听完这小说一般的见面,心里幽幽燃起的火花被浇了干净,连烟都不剩,不客气地吐槽。“没把你的魂勾走算是好事。”

 

一星期后,迹部家和忍足家的世纪婚礼正式开始。

教堂外长枪短炮的记者翘首以待,保镖将建筑围得密不透风,记者只能在门口充分发挥他们的想象力。于是一大帮收了钱的记者开始闭眼吹通告,诸如“两人天造地设今日结婚是缘定三生”、“迹部忍足皆为冰帝学园的学生,四舍五入就是青梅竹马”等等。

记者在外面天花乱坠地瞎讴歌,教堂内的状况却没这么好。

双方的家长都知道自家小孩不是善茬,真要是个逃婚被记者现场抓包,那简直就是两家双双名誉扫地。往好处想就算婚礼成功进行,两人也必不会好脸,故而没敢请太多人来观礼。

得到邀请函的全是人精,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名为婚礼实则为宣告两大家族强强联合的发布会。

站在牧师面前的两人自然也了然于心。因此迹部脸上并没有什么好表情,忍足比他强点,风流倜傥的笑容维持得恰到好处,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个人不适合过日子。

牧师对他俩的不配合熟视无睹,敬业的朗读台词:“迹部景吾,你愿意与忍足侑士共度余生吗?无论他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或无论他将来身体健康或不适,你都愿意和他永远在一起吗?”

迹部的双唇抿成一条线,余光能扫到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父亲。他深吸了两口气,足足过了五秒后才回答:“我愿意。”

“忍足侑士,你愿意与迹部景吾共度余生吗?无论他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或无论他将来身体健康或不适,你都愿意和他永远在一起吗?”

忍足比迹部好很多,至少这种不走心的台词一点犹豫都没有:“我愿意。”

牧师点点头,示意后方人员:“请双方交换戒指。”

大概是很清楚他们二人的抵触程度,婚戒做的是很低调的铂金圈,边缘镀了两圈碎钻,一款钻石是蓝色一款钻石是紫色。

迹部径自抓过忍足的手,三下五除二,拿过蓝色那款戴了进去,顺手在视线死角狠狠掐了他两下。

忍足吃痛地“嘶”了一声,没有人注意到迹部的小动作。忍足看到迹部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满和得意,像个小孩子一样。忍足轻笑了一声,没和他计较,反而觉得他有点可爱。将另一个戴进迹部的无名指里。

婚礼高潮,牧神和蔼又慈爱,好像结婚的是他的孩子:“现在,两位新郎可以亲吻彼此了。”

迹部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搂住腰身,宽厚的掌锁在腰上,好像有千万只蚂蚁从两人接触的地方蔓延全身,无端让人心悸。忍足比他足足高了小半头,近距离地仰视不禁带来些许压迫感。他把脸侧到来宾对面,面色铁青地警告:“本大爷劝你不要乱来。”

忍足另一只手扼住他的下颚迫使他不得不直视倾身而来的自己,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了他。忍足向来足够风流、足够体贴的脸上,此刻呈现出略带挑衅的坏意,正好印证他对忍足“绝非良人”的评价:“刚才你掐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不要乱来?”

迹部瞪大了眼,和忍足交换了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吻。

 

迹部家在市中心给两人买了一套婚房,婚礼当晚双方便被打包送进去。

五百平米的大平层,房间多得可以让两人住上一星期都见不到面。佣人搬着双方的行李,两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住进了距离最远的两间套间。

忍足倚在墙上,看着眼前的佣人来来回回有条不紊地整理收拾,整个空间呈现诡异的状态,既热闹又安静。来来往往人员众多,气氛冷淡到爆炸,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剩下窸窸窣窣搬运东西以及脚步声。

倚在墙上的忍足看佣人们收拾了两分钟,觉得有必要和未来的舍友打个招呼。他扭过头去看远处的迹部,没想到正巧迹部也转过来看他,四目相对。三四秒后,迹部冷哼一声,门一甩进了书房。

还来不及问好的忍足吃了一嘴灰,看着紧阖的大门越发来了兴致。他摸了摸鼻子,突然笑了,亲你一下而已反应不用这么大吧。

第二天早晨迹部是被馋醒的。

香气从厨房飘来,不是平时在家吃的三明治或者蛋糕,闻起来很日常。

两人虽然王不见王,但是在一件事上出奇的一致,就是私人领域不喜外来者侵犯。佣人一星期会在他们上班的两天上午过来打扫,其他时间都只有他们。

迹部穿着睡衣揉了一把头发,他对于新环境的适应不强,昨晚睡着已经到了下半夜,现在精神状态不好。走到餐厅,只见忍足围着黑色围裙,拿着锅铲站在灶前。围裙里面是一件纯白色衬衣,为了方便行动袖子挽到胳膊肘上方,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无名指上还戴着昨天的婚戒。

他一下子清醒大半——自己昨天真的和眼前这个男人结婚了。

忍足盛粥的空隙看到他呆愣愣地站在客厅和餐厅交接的位置,挑了下眉,像是招呼老友般提醒道:“去收拾一下,饭马上就好。”

迹部想拒绝,又觉得没有拒绝的必要,等他纠结的换好衣服又洗漱完毕,人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餐桌前,桌子上还有忍足给他准备的温泉蛋、米饭、腌萝卜等一系列正经日式早餐。

忍足把围裙解开,在对面坐下。裁剪得体的衬衫将身形完美勾勒。忍足说:“你在家一般都吃西式早餐,不过新房子东西少,只做了日式先凑合一下,西式等晚上我让他们把东西送来明天就能做。”

迹部有些诧异:“你会做饭?”

忍足从善如流:“我为什么不能会做饭?”他又笑了一下:“上大学后在东京我一直一个人住,天天出去吃太麻烦。”

汤豆腐很嫩滑,用舌头一抿就能碎掉。温泉蛋恰到好处,腌萝卜爽脆可口。热乎乎的一餐下来,迹部心里刷高对忍足的好感值。

他端详忍足在厨房洗洗刷刷的背影,宽肩窄腰身形高大,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怪不得花名在外还有那么多女人前仆后继。迹部晃了神,突然清醒:不对,他会做饭只怕也是拿来哄骗女生的技能。

忍足擦干净碗碟,见迹部还坐在椅子上没有走,扬眉问道:“你几点上班?”

迹部不回答,警惕地看他。

忍足被逗笑了,觉得他实在可爱得紧,迹部家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少爷的。他指了指墙上的表:“我怕你再不走要迟到。”

他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谦也的电话。忍足刚摁下接通,电话那边声音顺着喇叭铿锵有力地砸在地上,迹部想装作听不见都不行:“侑士,我这两天在东京玩,你的保时捷借我几天,钥匙惠里奈姐姐已经给我了,过几天给你开回来。”

昨天结婚这么大的事,谦也自然也从大阪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于是趁热打铁,干脆在东京玩一阵子。没车不方便,租车不划算,谦也发挥扣扣索索精打细算的关西人本能,把主意打在了自己东京地头蛇的堂兄身上。

谦也笃定,侑士在东京这么多年,不可能只有一辆车。

事实确实如此,忍足有三辆坐骑,一辆奔驰在原本的别墅楼下,一辆法拉利在医院停车场,而原本在自己家楼底下准备通勤用的保时捷现在被借走。忍足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谁告诉他在上班高峰期要怎么去医院?

忍足挂了电话后叹了口气,认命地穿好大衣准备下楼打出租。

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迹部轻轻咳嗽一声,话里含着你来我往的得意:“看在你帮本大爷做饭的份上,本大爷送你去。”

诶!?

 

医院咨询处的财前眼尖,忍足刚从迹部的阿仕顿马丁下来就被她抓了个正着。刚过八点,医院还没彻底热闹,财前趴在前台把打卡器递给忍足,故作神秘地八卦:“忍足医生这是换车了还是换人了?”

他摁指纹的左手无名指上婚戒没摘,在登记簿上草草写了两个字,漫不经心地回道:“迹部和忍足家的世纪联姻,这几天没看新闻?”

财前嘿嘿笑了两声:“婚姻能把你绑住?我才不信。虽然迹部少爷人是帅,但是一看就知道你俩天生八字不合,各玩各的?”

忍足不语,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她。

财前瞳孔地震:“迹部景吾送你过来?不可能吧!”

 

一打开办公室的门,隔壁的濑户医生翘首以待。

忍足一边换白大褂一边看也不看地问道:“什么事?”

濑户医生捧着一杯茶,像个退休老干部:“住院部你负责的三十二床病人,这几天是不是要做第二次手术?”

“你说石田?”忍足点头。“他的肿瘤扩散范围不大,但是并发症严重,二次手术之后修养一星期应该就可以痊愈。”

濑户有些不明白这位大少爷为什么放着偌大的家业不继承,执意在东大附院埋没成一个小小的肠胃科医生。他俩的班在下午,现在还算悠闲:“这么多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医者仁心这句话五年前我绝对想不到能用在你身上。香取护士和我说,石田的医药费都是你付的?”

“啊。”忍足从抽屉里拿出速溶咖啡冲泡到杯里,水雾附着在平光镜上。“他们家就他一个劳动力,总不能见死不救。”

“也就是你有钱能说这种话。”濑户啧了一声,在忍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不知道医院一年要死多少人?”

“我没这么圣父。”忍足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石田的小女儿你见过吗,7岁的那个。”

“就是那个水汪汪大眼睛的小姑娘嘛,她总来陪床。”

脑海里浮现出小女孩倔强的双眼,和二十年前的樱花雨的一幕无限重合。铺天盖地的樱花洒满肩头,她双唇紧抿,朝他伸出手。

忍足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晚上迹部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漆黑一片,忍足还没回来。

他换了一身居家服,坐在沙发上看财务报表。这一天想明白很多:两个人解绑无望,与其苦大仇深地做最熟悉的陌生人,倒不如彼此和睦一点当个舍友或者朋友。

迹部绝不承认其中有今早一餐饭的原因在内。

又过了半小时,门口传来电梯开门声。

忍足手上大包小包拎了不少东西,动作依旧从容优雅。他把东西放在脚边,脱下大衣挂在柜子里,随口问道:“我买了一些菜,迹部你有什么忌口吗?”

迹部一愣,几乎已经忘记“家”这个字眼真实意义的大少爷被这种过分居家的话术正中红心:“本大爷都可以。”

“我去做饭,大概四十分钟后出来吃。”

房间再度陷入沉寂,呼吸声和塑料袋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围裙系在腰上的绑带将忍足的窄腰收拢得恰到好处。肌肉掩藏在衬衫下,隐隐浮现出凹陷的腰线,他背对迹部在厨房来回走动,真有点过日子的错觉。

四菜一汤,比不了迹部在家里的丰盛,却也足够温馨。

迹部一口天妇罗下去,觉得全身都活了过来,他说:“本大爷想过了,决定和你好好相处。”

迹部吃饭的姿态非常端庄,显然是长年累月沉淀出来的大少爷做派。

忍足笑了:“好啊。”

 

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从一开始说话都略显局促到后面迹部还会时不时帮忍足在做饭时打打下手。

某个上午,铃木打通了忍足的电话。

自从那天忍足陪她吊了一次水,铃木心里大为感动,又盘问了忍足白月光的事,作为为数不多的当事人之一,铃木单方面决定帮忍足刨根问底地找找那个白月光究竟是人是鬼。

她这次还是问这件事。

忍足坐在书房晒太阳看书,漫不经心地敷衍:“怎么样,有进展吗?”

“你除了红裙子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铃木拿着当晚的合影,一个个脑袋盯过去,不死心问道。“合照我看了800遍,哪有红裙子啊,或者比如头发颜色,身高体重什么的,有没有印象。”

“拜托,我就见了她一面,而且还是在没灯光的情况下,能看出来的红裙子就很不错了。”忍足摁了摁眉心,往书桌上的相框扫去。当晚的合照他也有,上面每个有可能的孩子他都查过,无果。“但是你这么一问我想起来一件事,她是深色头发。”

“深色?有多深?”铃木刨根问底,毫不气馁。

“……我觉得不然还是放弃吧。”忍足哑口。

照片上大大小小的孩子有十几个,一个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小姑娘站在角落,脸上的肉堆在一起挤得眼睛都成一条线,和现在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天壤之别。忍足把相框拿到手里,不可置信:“照片第二排最右边那个是你?”

“是我,怎么样没想到吧。”铃木眉眼低垂,自嘲道。“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

“减肥很辛苦吧。”忍足也笑,虽然天壤之别,但是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来是一个人。“方便透露怎么瘦下来的吗?”

“赏樱晚会那天,晚上我被几个小女孩围着欺负,然后景吾从天而降救了我。”铃木喟叹,颇有些怀念当初。“他和我说‘高贵不源于血脉,而在心中’。”

简单来说就是一场恶俗的低配版英雄救美,英雄没有佩剑没有盔甲还未成年,美人不够美鼻涕眼泪流一嘴还是小胖子。但是迹部从人群中挺身而出站在铃木身边的那一刻,犹如天神下凡,万千灯光汇集照耀,是她此生最难忘的瞬间。

“然后你被激励了?”

铃木沉默了一下:“主要是他太帅了,我怕我这么肥他不和我玩。后来瘦下来了,我就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乱晃,一开始躲我,后来也默认了。”

忍足脑补场面,高傲如孔雀的迹部身后跟着个还没蜕变的丑小鸭,确实是想象不出来的名场面。

“不对啊。”忍足发现盲点。“相片里没有迹部。”

“他中途回家了。”铃木不假思索。“那个时候迹部夫人身体状况已经很差,晚会过了一半景吾就回去了,最后拍照的时候他也不在。迹部夫人个很温柔的人,我每次过去都会给我准备很好吃的小蛋糕,就算我胖成一坨也会摸着我的头说,美奈很可爱呢。”

“其实景吾人挺好的。”铃木婉转地劝解。“他一开始讨厌你只是因为你花花公子的名号,毕竟……你也知道迹部家的情况。”

“我知道。”忍足想,在这样的母亲照料下,迹部怎么会不柔软。

忍足把书倒扣在桌上,顿了一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经历过人身攻击。”

“开玩笑吧!”铃木瞪大眼睛。“你从小就是高富帅,他们不应该舔都来不及,还攻击?”

“因为我的关西腔,现在看来可能没什么,但是几岁的小孩子什么都能拿来取笑。”他的手在相框上摩挲,迫使语气尽量自然。“那个女孩对我,不亚于迹部对你。”

电话另一边的铃木沉默了很久,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离谱的是这人居然还是忍足侑士:“你要是这么说,那姐们必须帮你找到她。”

 

他们聊了十几分钟,直到午饭时间。忍足在厨房一阵忙活后,迹部没有照例从屋子里出来吃饭,忍足喊了几声,没动静。便去敲门,还是没人理:“迹部?我进来了?”

忍足停了几秒,门没锁,然后推开门,迹部在床上裹得像个白胖的蚕蛹,那张日常在财经杂志引起轰动的英俊脸颊浮现不正常的红色,眉头紧皱,双唇苍白。

忍足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医生的本能告诉他十有八九是发烧。手覆上额头,热气将他微凉的指尖都熏热。许是感受到清爽的冷意,迹部下意识地将滚烫的脸侧到他的掌心里。

确实发烧了。

他把被子的边边角角都盖好,从医药箱里找出体温计和退热贴。病着的迹部极好说话:给他贴退热贴,他就乖乖的把额头凑过来;给他量体温他就任由忍足的手摸进被子,沿着睡衣的边一点点把布料卷上去。

怕自己本就温度低于常人的手冻到迹部,忍足的手在被子下面捂了足足有一分钟后才敢往衣服里钻。迹部的皮肤极白,和他健康的小麦色形成鲜明对比。迹部被扶起来,软踏踏地靠着枕头,刚把体温计塞进腋下,整个人就已经东倒西歪。他眼睛紧闭神志不清,下一秒整个人往前一栽,倒在忍足肩上。

睡衣下摆还在忍足手里,听着耳边迹部急促的呼吸声,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一双手放在哪里才对。还是迹部趴在他肩上难受的一哼哼,才叫醒了忍足的魂,连忙把衣服放下来,又把人塞进被子里。

过了五分钟,体温计显示38℃。

十分尴尬的温度,低烧的上限,到不了吃退烧药的程度。忍足从衣柜里抽出一床比较薄的被子,将空调温度打高,把迹部盖着的那床厚被子换了下来——万一捂太热把人捂傻了那就完蛋了。

忍足拿出酒精棉,本想替迹部物理降温。考虑到要擦拭的位置,手犹豫了片刻又作罢——他们的关系才稍稍缓和,与其被当做性骚扰,还是去做点病人能吃的东西比较好。

 

粥在小锅里咕噜咕噜的蒸腾白烟,忍足把切好的肉丝加进去,拿着勺子在锅里顺时针搅动防止粘锅。一时间香气四溢,但是他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迹部景吾的大名无人不知,他家风流轶事也是老生常谈。

迹部父亲在外沾花惹草多年,每月的八卦杂志都能看见其名字照片,怀里拥抱的永远不是同一个年轻的女孩。甚至有人亲眼目睹想要上位的小三在酒会上手挽迹部父亲,和迹部母亲挑衅示威。于是在迹部母亲英年早逝后,迹部和父亲多有龃龉。

这种从小就被花花公子荼毒的人对自己仅仅是没好脸色,某种意义上简直称得上大度。

小区里的樱花开了,一簇一簇绽放枝头,如同漫天不灭花火。

校园暴力是亘古不变的话题,纵然忍足也逃离不了。他在众人面前有多游刃有余,背地里被骂时就有多无助。从出身关西到转学东京,所有蛛丝马迹在好事者眼里都成了荒诞的笑谈。从骂他带平光镜假正经,到关西腔听起来像个傻子。

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堪成字字诛心。

直到在赏樱大会那晚,以源静子为首的几个孩子将他团团围住,大人的目光偶尔关注到此,也只当是几个孩子的玩闹。于是奚落从四面八方充斥周身,直到源静子登台献艺才得以中场休息,他趁机逃出囚笼。

见到了她。

见到了光。

 

一锅瘦肉粥端到床头。把人从床上捞起来,一勺一勺往大少爷嘴里喂。心里不禁乱想迹部的好运,就算是在他身边最长久的女友也没有这种饭端到床头还喂到嘴里的殊荣。

谁成想迹部刚吃下去三口,便乱七八糟地吐了个昏天黑地,到最后吐无可吐,连酸水都呕出来了。忍足一边替迹部倒水一边庆幸:还好波斯地毯昨天被拿去做清洁,不然今天事又要多一遭。

又量了一次温度,还是38℃。但是状态明显不如刚才好。

医疗箱还纹丝不动地放在桌子上,忍足认命地从里面拿出医用酒精和医用脱脂棉,动作轻柔地将迹部额头的退烧贴撕下来。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慢悠悠地说:“作为医生,我只是帮你物理降温,醒了可不要说我性骚扰。”

忍足用沾湿酒精的脱脂棉擦拭过迹部的额头、腋下。

然后再次调高屋内的空调温度,掀开被子,将迹部的裤子褪下来。

这个人真的好白,还有一双过分漂亮的腿。

 

物理降温之后,迹部舒服许多,他把剩下的大半碗粥顺利喂进去。收拾满地的污浊。

还是应该留两个佣人在这。忍足一边拿着拖把来回换水,一边感叹。大少爷未免太难伺候。

他想着想着,拖把不小心碰到床头桌,相框倒下来,在桌上发出闷声一响。他把相框再次立在桌上,才发现是合照——迹部和已经过世多年的迹部夫人的合照。

相片里的迹部夫人坐在秋千上,身后是一大片玫瑰花海,迹部笑容灿烂地环抱着母亲的脖子,烂漫得像那个年纪的小孩子。

记忆中的迹部从未和笑扯上关系。哪怕是动辄百亿的合同达成,也不过是微微扬起下颚,与对方疏离又客套地一句“合作愉快”,一如他们在餐厅那次。

“你在看什么?”迹部不知何时睡醒,声音沙哑的从床上坐起来。

“不小心把你的照片碰倒了。”忍足把手抽回来,想探一下迹部的额头,又考虑到人已经醒了这么做不合适,只好问道。“好点了吗?”

迹部点头:“帮本大爷倒杯水。”

果然大少爷,得赶紧找两个佣人过来二十四小时待命。忍足腹诽,动作却很麻利的倒了一杯温水。

一杯水下肚,迹部舒服许多,瞥了忍足一眼,说:“照片上是本大爷的母亲。”

忍足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这件事,应和道:“我知道。”

“为什么要当肠胃科医生。”迹部垂下眼帘,看着杯子上残余的水珠出神。

忍足没反应过来,迹部重复:“本大爷问你为什么要当肠胃科医生。”

忍足没想到迹部会没来由的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好隐瞒他的,摸了摸鼻子说:“小时候的约定吧,虽然挺幼稚,但就是如此。我答应过一个人,长大做肠胃科医生。她的妈妈肠胃有病,我答应她长大了救她妈妈。”忍足突然笑了,过于平静的氛围使得笑意极其酸楚:“可我再没见过她。”

“还真巧,本大爷的母亲就死于胃癌。”迹部把水杯递给忍足,音色平稳到这件事好似稀松平常。“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老头子还在另一个女人怀里。我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然后他关机了。妈妈闭眼的时候,病房只有我一个人。”

窒息的疼痛再一次涌上心头,迹部深吸一口气:“本大爷到死都不会原谅他。”

房间再一次陷入沉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今天的事谢谢你。”迹部侧头看了一眼相册,对忍足说。“明天和本大爷回一趟家,老头子要见你。”

 

迹部本家人丁凋敝,掰手指头算也只有迹部父子二人。但是分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堂兄弟表姐妹,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能填满一间屋。

他们两人到迹部家的白金汉宫时,正是这么个场面。

花园里或站或坐在阴凉处有几撮人小声交谈,忍足不着痕迹地打量,低声问道:“都是你亲戚?”

“旁系来凑热闹,不用管他们。屋里的你有印象就行。”迹部看也不看,仰首阔步往正厅走。

原本想记个脸熟的忍足随即收回注意力,把目光落在刚踏进门的正厅。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妇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人率先起身热切招呼道:“景吾和侑士回来了啊。”

这三人倒不用迹部介绍,在圈子里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可能不认识。

明明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三人却过分热切。忍足考虑要在外面给迹部留面子,微笑扑克脸得体的一一回应。迹部却没他这么客气,连眼神都吝惜,径直走到沙发处一坐,还对忍足招手:“过来。”

那三人碰一鼻子灰显然不是第一次,各自找了个理由从边上溜走。

“这么不给面子?”忍足在迹部身边坐下,暗戳戳地偷看三人离开的背影。

相田管家从门口一路跟到现在,此刻正在迹部身后站着。迹部接过女佣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总算有回家的熟悉感。问道:“老头子叫本大爷回来,现在人呢?”

“老爷在书房和财务相通电话。”相田说。“少爷晚上要留下用餐吗。”

迹部不假思索地点头,手上动作一顿,又加一句:“今晚准备日料。”

这下轮到忍足愣住。不是他自作多情,主要是这操作明显是针对他。迹部不可能发现不了他的错愕,理所当然地说:“你来本大爷家,当然客人为主。”

他没意见,今天跟过来甚至连过夜都准备好了,遑论一顿晚饭。然后两个人又默契地在沙发上有节奏的喝茶,十分钟之后忍足率先憋不住:“卫生间在哪。”

他从卫生间出来时,相田管家老神在在地在门口久候多时,把他吓了一跳:“相田管家有事吗?”

“少爷去书房了,让相田来和侑士少爷说一声,您可以到处随意转转。”相田眉目低垂,礼仪极其到位,一句本该很有感情的话说得像个机器人。“这里也算是您的家,不必过于拘束。”

忍足被这句“您的家”雷得差点说不出话,心想迹部家从上到下果然没一个正常人,点头微笑:“好我知道了。”

 

迹部和父亲的又一次谈话又一次以争吵告终。

书房的门摔得震天响,楼下聚集的几个人见怪不怪,却还是自觉地在嘴上拉上拉链防止火上浇油。迹部站在楼梯上逡巡一圈,大厅一览无余,忍足不在。

相田又一次神出鬼没:“侑士少爷在后花园。”

迹部家的后花园就是迹部卧室相片上的那一片玫瑰花海,想到这,他噌噌噌的火气熄灭三分。

忍足和三个小孩坐在花园里玩抽牌游戏,身边还围着几个不大的孩子,明明已经是二十七岁的社畜,偏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王,而且和小朋友玩得还很好。迹部走过去的时候,能听到一阵阵热切的笑声。

三月底的下午太阳明媚,暖洋洋的撒在身上,忍足常穿的那件Burberry纯黑色大衣在和熙的光下粘了一圈亮晶晶的光晕。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哪还有花花公子的邪魅模样。随手抱起一个小孩子放在腿上,用手刮了刮他的鼻尖。

迹部不禁想起很久以前流传到自己耳朵里的八卦,说是忍足花心归花心,对家人还有小朋友都特别好。

他确实对小朋友很好。迹部被阳光刺得眯起眼,想起前一天自己发烧忍足鞍前马后的照顾,没有理由地胡思乱想。本大爷算不算家人?

有个撑着阳伞的妇人从另一边走到小朋友周围,捂嘴低低笑起来:“忍足很喜欢小孩子吧?”

忍足怀里的小孩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忍足一边和小孩子玩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答:“还好,小孩子比大人可爱。”

妇人被噎了一下,不死心地阴阳怪气:“确实呢,我们景吾从小惯坏了气性大,就算是工作上的事也总使性子按脾气来,忍足和景吾一起生活很辛苦吧。”

“前田夫人怎么会这么说?”忍足把怀里的小孩子放在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被坐皱的大衣,歪头像是听不懂前田夫人的言下之意,语气犀利。“不论生活还是工作,小景作为我的家人都做得很好。”

谁允许你喊本大爷小景的?

迹部觉得自己应该不高兴,嘴角却不自觉的弯起来。

家人。自从妈妈过世,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听到这个字眼了。作为迹部唯一的继承人,他身上“继承人”的头衔比“儿子”要重得多。父亲嘴里的训诫连绵不绝,好像他是个没感情的机器人。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一座荒芜的孤岛,一望无际的海面从未出现过企图登陆的舰船。一个人领略日升月落,一个人体悟悲欢离合。就在今天,突然有人说他们是“家人”,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他们,家人?

他往那边走了两步,暴露在阳光下直直看向忍足:“侑士。”他朝忍足伸出带着婚戒的左手:“回家了。”

忍足向前田夫人惨白的脸笑了一下,走过去握住迹部的手。

 

两人走到阿仕顿马丁面前才停下脚步,忍足往副驾驶座走去,有些不解地问道:“不留下吃饭?”

迹部打开主驾驶车门钻进去:“和老头子吵了一架。”

迹部系上安全带,刚想启动,方向盘上的右手便被一双略微冰凉的手覆盖。他下意识转过头,在下一秒和忍足的视线对上。

忍足略显散漫地倚在车座上,平光镜下的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阳光从挡风玻璃外投射到他的脸上,睫毛很长,甚至能看到每根睫毛顶端泛着温暖的碎光。

迹部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他被迷惑了,偏偏就是被夺舍一样别不开眼睛。

忍足的话里盛满笑意,从四面八方向迹部倾泻:“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今晚只能吃我做的饭了,所以现在小景陪我去趟超市吧。”

迹部猛地把头挪正,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前面的大榕树,一时分不清脸上的灼热是不是阳光的功劳:“谁允许你叫本大爷‘小景’?”

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被忍足覆在底下的右手手心有多厚的一层汗。

“诶——”忍足把方向盘上的手收回来,点了点下巴,笑道。“你不是也喊我‘侑士’了吗?”

汽车开始行驶,忍足看着窗外的风景飞速划过,忽然听到迹部故作镇定的声音:“作为交换,本大爷允许你叫本大爷‘景吾’。”

“好啊。”忍足抬起戴着婚戒的左手遮了下阳光,上面的碎钻熠熠发光。

“景吾。”

 

忍足给迹部做了一顿标准的英伦菜——烤牛肉配上约克郡布丁。

今天是周末,预想在迹部家吃饭,本来也没安排行程。于是吃完饭的两个人竟然决定看电影打发时间。迹部对这方面不热切,忍足便找了一个符合口味的爱情文艺电影。

灯一关,两个人抱着抱枕各自窝在沙发上,中间隔了十几公分,不远不近。

电影放到一半,忍足发现迹部睡着了,手里还抱着那个灰色的抱枕不放手。睡到脑袋都栽到他的颈窝里,规律的呼吸一下一下伴着心跳喷在他的皮肤上。颈窝下的每处肌理都紧绷,电影里的接吻声成了催化剂,让身体里的每处血液都躁动的不像话。忍足下意识放缓呼吸。

不敢动,也不想动。

迹部家的大少爷真是不好当。忍足用遥控器调低了电影的声音,伴着迹部浅浅的呼吸声想。看着光鲜靓丽得紧,实则工作累到看个电影都能睡着。

又过了半小时,迹部一点清醒的意思都没有。忍足干脆关了投屏,把迹部手上的抱枕抽出去,打横将人抱起。

这一抱不要紧,迹部被弄得要醒不醒迷迷糊糊,手上抱着的东西没了,他想也没想的顺手环住了忍足的脖颈,往忍足的锁骨处一栽,又睡了回去。

在忍足把人放到床上后,他还是死活不松手,扯着忍足的脖子,距离很尴尬。他们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忍足能清晰地看清他脸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闻到身上若有若无的玫瑰香味。

忍足呼吸一滞,错开眼睛,不敢再看他眼角如玫瑰妖冶,摄魂夺魄的红痕。

连哄带骗甚至上手掰,都没能把迹部的钳制从脖子上解放。

忍足叹了口气威胁:“你再不松手我就睡在这了。”

一个睡眠中人对话毫无意义。忍足暗骂自己是个憨批。这种问话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心里明明有答案的情况下,找个借口自欺欺人。

他躺下来,迹部顺势钻进他的怀里。忍足来不及兵荒马乱小鹿乱跳,就听埋在胸口的迹部哼哼着说了一句“妈妈”。瞎跳的心脏一下回归平常,他将迹部背后的被子盖好,拍了拍迹部的背。

迹部做了一个很乱的梦,一会是他和妈妈在玫瑰园荡秋千的时光。一会又是忍足给他做了一桌家常菜,一会是两个人推着一辆车逛超市。

还有那次在妈妈在医院住了半年,出院后的第一次晚宴,遇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依偎在父亲的臂弯里,朝他们母子二人示威。而他一年难得一见的父亲,却只是刻意的撇过头去,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

最后所有画面突变成妈妈躺在医院,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边上是各种机器胡乱的响,手机里的提示音无论打过多少遍始终都是“电话已关机”。

有人在抚摸他的背,一如小时候睡不着的雨夜,妈妈一边安抚他一边讲故事。

“妈——”他在忍足的胸膛深处发出深沉的思念。“我想你。”

忍足拍在迹部背上的手突然顿住,最后变成长长的一声叹息:“晚安,景吾。”

 

醒来后还是挺尴尬的,尤其在迹部发现自己是缩在忍足怀里之后。这事不能怪忍足,确实他抱着人家死活不松手。而且忍足的脸上还挂着两个不甚清晰的眼袋,怎么看都是他的锅。

下场就是两个人一星期没说话,该吃饭吃饭,一切如常,就是沉默,沉默是今晚的财务报表。

破冰来源于一星期后,迹部加班到深夜,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还没来得及伸懒腰,桌上被遗忘了一晚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忍足。

打电话的却不是他。那人自称濑户,忍足同事。说忍足状态不好,晚上请完假后也没回去,在医院的天台上一个人喝酒喝了一夜,刚才才被护士发现,问迹部方不方便来接他。

迹部到医院门口时,忍足被两个人搭在肩上,醉得一张脸红得不成样子。迹部和几个人道过谢,把人塞进车里。还没来得及走,便被一个人敲下车门叮嘱,是电话里的濑户。

“今天下午忍足一直负责的病人突然心脏骤停,来不及抢救当场死亡。那个病人对忍足很特殊,甚至自费帮他治疗,前些日子进行了两台手术之后大为好转,没想到还是没熬过去。”濑户挠了挠脑袋。“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不是那个什么……冰帝的天才嘛,这么看中的病人没治好,这件事对他打击肯定不小。下午状态就不太好,晚上可能多喝了点。”

迹部点头,从后车镜看了一眼后座醉酒的忍足:“本大爷知道了。”

“迹部君,这件事能不能麻烦您不要和忍足的家人说。”濑户犹豫片刻,在车窗闭合前又说。

迹部不说话,等一个可以接受的原因。濑户思来想去迟疑很久,最终咬牙道:“您也知道忍足家的情况,忍足父亲原本希望他做一名神经外科医生,但是他执意选择了肠胃科,也没有按照家里的安排在关西任职。他家对他的意见一直很大,如果再知道了今晚这件事,我怕忍足压力太大。”

迹部愣了一下,没想到忍足和他的状态差不多悲惨,油然而生一股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情:“多谢你。”

忍足虽然醉酒,但是没有撒酒疯的癖好,从上车迹部警告敢吐在车上就杀了他,到被扔在沙发上,全程老实睡觉。

上次发烧被鞍前马后的照顾,这次迹部认命地倒了杯热水,喝一半洒一半地灌进了忍足的嘴里,还好没和上次自己一样吐出来。看着地毯上星星点点的水渍,迹部松了一口气。

窗口灌进来的风吹淡不少空气中的酒味,也让忍足清醒许多。他瘫在沙发上,意识部分回归,嗓音低沉,配上周身萦绕的红酒气息别有一番韵味。

“景吾。”他开了口,声音很轻。屋里没来得及开灯,窗前洒了满地月光,皎洁地在地上铺开满室晶莹。“我没能救他。”

迹部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想起濑户跟他说的话,在忍足身边坐下,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人就像受了烙烫似的缩回来,临了才憋出一句话:“这不怪你。”

忍足摇了摇头,又是一声轻笑,却比刚才还沉重:“我谁都救不了,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

二十年是什么?迹部迷惑。

忍足的酒意再次上头,他自顾自地又低声笑起来:“我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原本只是想救她,没想到反而自己陷进去。我真的很没用。”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多,迹部一时间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好。在他眼里不是这样的。想说你是个很好的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冰帝的天才皎洁的月亮,那么多女生爱慕你……然而话到了嘴边就觉得全是屁话,特别对得起那句“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和忍足没救下他的病人鸡毛关系都没有。磨叽半天,最后只见眼前人胳膊一歪又睡过去了。

与此同时,迹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铃木。

他下意识摁下接通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忍足的手机,刚才拽人上楼的时候随手扔口袋里忘记拿出来。

铃木的声音咋咋呼呼的从另一边振聋发聩的传来,兴奋极了:“忍足!本小姐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和你说,我竟然真的把人查到了!你那个白月光,很有可能就是源家的私生女,那天她因为穿了红色差点被源静子……”

“什么白月光?”迹部打断铃木的话,声音冰冷。结合刚才一系列忍足前言不搭后语的呢喃,可以轻而易举地推断这和一场长达二十年的艳遇有关。他拿着电话越过沙发走进阳台,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

这一声吓得铃木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定睛一看,联系人确实是忍足没错。壮着胆子问道:“景吾怎么是你?”

“忍足喝醉了。”冷风一阵阵吹来,吹得他心里的鬼火一簇簇燃烧旺盛,莫名其妙的飞醋乱吃。“你们俩有什么事瞒着本大爷?”

 

忍足见到女孩时,琴声悠扬。小姑娘倚在一棵樱花树下,头上肩上的花瓣像雪花般盖了满身。她递给忍足一块手帕,问他:“你为什么哭?”

他的意识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嘴上动作却比意识领先出口:“他们说我的关西腔很好笑,像个笨蛋。”

小女孩抖落满身的花瓣,眸子亮亮的:“关西腔又怎么了,关西腔就不能很性感吗。不要哭了,随便嘲笑别人的人才是没有家教的笨蛋。”

他呆愣楞地点头,直到小女孩倾身替他擦干脸上的泪痕,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她的眼角也是湿润的,眼尾的绯红蔓延成红裙,铺洒一片流火。他也问:“那你呢,为什么哭?”

“我妈妈胃癌快死了。”她将沾满泪水的手帕收进口袋,声音颤抖又倔强。一双眼睛噙满泪水,却死死不肯落下。“我家明明有花不完的钱,为什么还是没有医生可以救她。”

他们坐在柔软的樱花瓣中,头顶是璀璨的星辰,鸟声连绵成曲。他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瘦削的肩上,说:“我们都不哭,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她点头说,那我以后要和肠胃科医生结婚,这样就有人可以救妈妈了。

他抓住她的手说,等我长大,我来帮你救妈妈。

 

迹部很久没有说话,铃木等了三分钟,声音都在抖。帮好友的老公找初恋这件事听起来就很欠揍,她怕迹部一脚油门过来判她死刑:“……景吾?”

冷风吹得迹部心里五味杂陈,原来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兜兜转转。

屋内是醉得一塌糊涂的忍足,电话另一边是状况之外的铃木,作为第三人的迹部清醒程度不比他们好多少。铃木叽叽喳喳的声音被毫不留情的挂断,他颤抖的手足足在门把手上拧了三次,终于把阳台门打开。

屋内浓郁的酒气几乎能把人熏醉。

迹部再一次在忍足身边坐下,一句话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句话又像哭又像笑:“你还真是笨蛋。”

和年少时如出一辙的华丽嗓音在忍足耳畔炸响,他突然睁开眼,梦里和眼前晕眩的世界逐渐融为一体,心里的两个身影逐渐重合成眼前的一个人。他分不清真假对错,只知道不由分说地死死抱住迹部,好像抱住活生生的希望。

“对不起。”肩上薄薄的衬衣被液体浸湿,骨头被不知轻重的力道压得生疼,好似他一松手迹部就会消失似的。“都怪我,怪我这么多年找不到你,怪我我没能力救你妈妈,都是我的错。”

疼痛使迹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原来真的有人把他放在心里,一句话记住一辈子,只因为他是他。这件事比他达成几百亿合同都要让人餍足,哪怕环抱住他的人此刻一身酒气。

迹部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发,告诉这个笨蛋那天自己穿的是红斗篷不是裙子,你的平光镜最好改成近视镜,省得再眼瘸看错人,为了源家私生女抛弃我;告诉他,你真的很好很好,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珍宝加起来都美好;告诉他,我们已经结婚,所以自己再也不会走了。

然而双手被箍得死紧,只能聊胜于无地在他腰上拍两下,眼里的悲喜交叠在一起:“他没有怪你。”

“我向你保证。”迹部感受到肩头过分的湿意,连声音都轻下去。短短一句话拉得很长,庄重的像是在教堂宣读结婚誓词。“他永远不会怪你。”

忍足抬起头,平光镜不知掉到哪里。失去遮挡的桃花眼比平时更加多情,眼底水雾朦胧,似醉非醉。简简单单一句话在不经意间被他低沉的嗓音烘托出撩人的意味:“怎么保证?”

迹部缓缓凑过去,亲吻住水渍尚未干涸的唇瓣。温水已经变凉,但两座越发滚烫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心跳如擂鼓。月光将人影拉得很长,馥郁的玫瑰香和红酒气叠加在一起,在地上拉成一个深色的剪影。

“用这一生来保证。”


========================

一见钟情+日久生情+相互救赎

虽然写的辣鸡不过希望你们使劲看出来这三点

我尽力了1551

评论(34)
热度(603)
  1. 共4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生而釉涩 | Powered by LOFTER